他不清楚自己睡了多久。
但是他知道，他已经很久没能拥有这样的机会去安安心心地休息了——这段时间，大概得从他开始奔波于四海的那一天开始算起。
这次还真是难得的安逸时光。
任何生物的潜意识中都具备着对惰性的向往，人类也是、精灵也是。平时的他用坚定的意识克服了懒惰，但当那随着肉体被击溃，那道心灵的防线也变得歪斜扭曲起来。
所以当中枢神经命令着他睁开双眼时，他仍然处于半梦半醒的状态。
迷茫而脆弱的模样、缓缓伸出的前爪，就好像仍然沉溺于那些年母亲的怀抱中一般。
周围静悄悄的，敲击着耳膜的除了连绵不断的虫鸣便再无它音。
迟钝的大脑一时间没有对眼前的一切做出反应，他难得愣神了一般凝视着夜空。
——夜空？
霎时间，异样的信号在他脑中爆炸。
他发现，眼前已经由白转黑，耀眼的阳光不知何时已经被满夜的星辰取代。
-……！
猛地直起身子，他全然不顾从全身上下每个角落传来酸痛讯号，白天的记忆就像潮水一样杂乱无序的从四面八方涌上来。
误入。
战斗。
晕厥之前所看到的她的面孔。
——那么，她现在在哪里？
他有些迟钝地开始转动脑袋，尽量保持着凌厉的目光匆忙地扫过身边的一草一木。
心中空荡荡的，却又仿佛垫下了一块巨石。那是从未有过的新鲜感觉。
他终究是没有找到她，但是他却发现了另一样怪异之处。
——火焰。
在距离他很近的地方，存在着燃烧于低空中的橘黄色火苗。火苗在摇曳着、在跳动着，随之也照亮了这片空土地，温暖着他冰冷的身体。
——火焰是危险的事物。
就在他这么想着并试图退回到黑暗之中时，他听见了问话。
-哟，小子，睡得可香？
从他刚刚以为是小土坡的地方，传来了听上去有些苍老的声音。那绝对陌生的音调，彻底打散了他还残余着的迷糊，警惕感瞬间被提高到了最高位。
-谁？
-哈哈，年纪轻轻就这么健忘？我身上由波导之力造成的蹭伤可还在隐隐作痛呢。
-……
在这么直白的提醒下，他反应过来了。
这之前的早些时候，他因为无故闯入了对方的领土，遭到了怎么想都理所当然的攻击。因为地域以及力量之间的劣势，他败北了，并且在从天空掉落下来的过程中失去了意识。
本不会飞翔的他，本来已经认定了自己死亡的未来，所以现在的情况必然让他措手不及。
他无法理解。
除非掉在绝对柔软的物体上，否则在五十米自由落体后却仅仅只出现了肌肉酸痛的反应的概率，无限接近于零。
而这片领土的主人——也便是三头龙，在看见他有危险以后将他救起，还用帮忙点燃火焰帮他暖身子的概率……
如果存在的话，那只有战斗狂这个代号能够评判龙的属性了。
-小子，别胡思乱想了。
好似是看穿了他的心思，龙出声打断了他。
-那个小姑娘，是挺不错的旅途伴侣。
他听出来了，龙是刻意的，在将话题拉向她的方向。
——龙对她有兴趣。
为什么？
一闪而过的疑惑之后，他的意识中油然而生起慌乱之绪。他担心龙会说出要他留下她一类的话，甚至在他不从后采用武力的方式强行夺走她。
-你想说什么。
他眯起了眼睛，眼神流露出明显的敌意。
尽管身体状态不佳，他依旧有保护自己所有物的决心。这是他的目前仅有的坚持。
龙沉默了一会，然后笑了。
不是嘲笑，也并非大笑。如果想用精准的词语概括出龙的口吻，那大概是调笑吧。
-我想告诉你一些事啊，小鬼，你可要好好谢谢她。要不是她，你现在的意识可就只能是一只冤魂，而这具躯体早已经被乌鹊啄食了。
他楞了一下，似乎在思考龙为什么要对他说这些。只是在片刻之后，了然的神色浮现于面上，他眼中的迷茫转瞬即逝。
-她在哪？
他单刀直入的问到，丝毫不顾忌龙在力量上的强势、以及自己明显一占据了下风的身体状态。
-嚯，还真是不客气的小鬼。怎么，对于我出手相救的原因毫无兴趣？
-老年人的思维我不明白。告诉我，她的位置！
空气中，嗅不到她熟悉的味道；发散出去的波导，感受不到她直率的情感走向。
这一切的不如意都令他罕见的烦躁起来，那股冲动一次又一次地打断着龙所期望的话题。
不过龙并没有为此表现出生气的模样，作为年长之人性子中的淡定很轻易的适应了年轻人的浮躁。
不过相对的，龙也没有回答他的问题。龙的眼睛紧紧的闭着，脸上浮现出了完全不适合这张面孔的温柔之色。
他不知道龙这样做是为了刻意的报复，还仅仅是单纯的陷入了回忆。但他猜测是后者。
因为龙停顿了一会儿，竟然自顾自地说起了自身的故事。
-她真是有一双很漂亮的眼睛啊，蓝的晶莹、黄的透彻，和我年轻时见过的那双异瞳一模一样。
-我可不是个好听众。
尽管有些好奇龙口中的另一位异端，到将当务之急认定是找到她的他还是出声打断了龙，龙的叙述被迫停顿了一下。
-别吵啊，小鬼。好好听着前辈把话说完，然后我自然会告诉你你想知道的事情。
-……
他无言，没有打击那一声自谓的前辈。
——就当是寄人篱下吧。
在别人的地盘里所需要的礼节、以及最后将他从阎王殿中拉出来的感恩，这两个原因促使他禁了言。
利用波导，他可以察觉到龙平静外表下的异样情绪。
-我那时候还是年轻的单首龙呢，外表弱小、实力更加不堪，而就在那个最无力的时候，神明指引着我遇见了她。
-她也是一只伊布，就和跟在你身后的那个小姑娘差不多的模样。不过——她的性格更加成熟文静些。
-她的双瞳很纯净，也是那样，左瞳为蓝色、右瞳为黄色，即使在夜里也亮得仿佛吸入了星月的光芒。现在回想起来，那真的连翡翠宝石都逊色一等的闪亮之物啊。
-刚开始的时候，懦弱卑微的指引可不敢鲁莽的接近她。她给我的感觉太神圣了，我们之间的距离就像日月之间的星河一般遥不可及。
-她最常做的事，是独自坐在溪边，瞪大那双眼睛定定地望着溪水，不知道在想着什么。偶尔的，她也会对着水流讲一些心事、一些独白。而我，就悄悄地藏在后面，偷偷地听着、看着、试图理解着她。
-那时候的我不能理解，为什么森林里的精灵们好像都害怕着她、孤立着她，她从来没有朋友，就连至亲的族人见到她都是躲躲闪闪的。
-后来才知道，那双被我认为是神的礼物的双瞳，在其他精灵眼中其实是恶魔的诅咒。
-有一天，我听见了她的自语，她说想一个人出去走走，她说她奢望着走出这片森林的拘束，她想看看这广袤的世界。
-我觉得，作为奢望这也太普通了，但作为唯一知道了她的目标的精灵，我的激动维持了很长时间。
-有一夜，我辗转着却睡不着觉，便在空地里练习起技能。说来也巧，正好看见了准备悄悄离开的她。
-在她走出森林的时候，我也跟了上去……
龙的声音越来越小，让他不禁怀疑龙是不是泛起了困意。
龙双爪上的头颅仿佛也有了知觉，微微仰起的角度像是在眺望着星空。
说实话，刚刚的倾听令他有些吃惊。
——她的异瞳，在这个世界上并不是唯一？
-在那之后的第四个月还是第五个月——我已经记不清了。只是，我们的路，被人类所挡住。
-人类？
-是的，人类。我不知道他们是怎样得知了异色瞳的她的存在。我知道的是，在那黑洞洞的枪口下，我眼睁睁看着她的血染红了草地，却没有勇气站出来保护她。
-……
对于龙的懦弱，他无法给予嘲讽。
——用枪，是属于人类的攻击方式。
那是他这辈子绝对忘不掉的伤痛、是他唯一惧怕却又渴望着摧毁的事物。
小巧的铁器中能发出震耳欲聋的轰响，巨大的威力能够造成超越普通精灵防御能力的致命伤害。
同时，也是将他的父母置于死地的罪魁祸首。
-就在刚刚，我从那个孩子的双瞳和模样中，看见了她的影子。
停顿了时间，龙再次开口了，用一句话了他对于这一番长篇大论的疑问。
-……
-哎，庆幸吧，年轻的骑士啊。你的那个她，还在身边。
龙像是收回了思路，视线凝聚在一点上，摇摆了下尾巴示意他向后看去。
借着火光，他可以准确的寻找到目标：在距离这儿不远的地方，一只精灵正在缓慢移动着的躯体。
——是她。
她扯咬着一片巨打的荷叶艰难的靠拢过来。在那树叶之上，有野果、有普通的水果、也有沾满了甘露的野草。
她的动作很笨拙，却很暖心。
而在看到这一切的那瞬间，他感觉堵在心头的石头，重重落了下来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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